编者按：教育是强国之基、民族复兴之本。在迈向教育强国的征程中，尤需弘扬教育家精神，以精神伟力引领广大教师砥砺前行，推动中国教育改革发展。近日，上海市教育发展基金会理事长王荣华等同志拜访、看望“人民教育家”于漪。作为于漪教育教学思想的研究者，王荣华与于漪老师展开深度对谈，围绕教育家精神的践行、中国教育话语的构建、教师专业发展等关键议题，共同探寻中国教育“自己的灯火”。
王荣华：2023年9月，在第39个教师节到来之际，习近平总书记致信全国优秀教师代表，明确提出并深刻阐释了“中国特有的教育家精神”，号召全国广大教师“以教育家为榜样，大力弘扬教育家精神”。您是基础教育界唯一的“人民教育家”，我们深知这不仅是个荣誉，更是一种精神象征。在您看来，“教育家”称号与“教育家精神”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于漪：我一直认为教育家跟教育家精神是两个概念。教育家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而教育家精神是我们厚重的传统师道文化和充满创新活力的时代特征的高度融合。我们弘扬的教育家精神，是“教师群像的精神呈现”，而不是聚焦具体的人，具体的人只是弘扬教育家精神的一个抓手。
一支队伍要能够持续进步发展，一定要有标杆，而习近平总书记便为教师队伍树立了教育家精神这个标杆。应该注意的是，我们弘扬的是聚焦“中国”的教育家精神，是美国没有的、德国没有的、日本没有的，而中国特有的教育家精神。
弘扬教育家精神不是凭空进行的，而是要通过具体的实践。其实，许多优秀教师身上都有教育家精神的元素，比如：爱学生、上好课、爱祖国等。所以在弘扬和宣传教育家精神的时候，一定要认识到教师个体身上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有这些优秀元素。另外我一直强调要研究教育家精神。比如在研究我的时候，要研究于漪身上体现了哪些中国特有的教育家精神元素，这样的研究就能立得住。当然，不只是研究个人，还要研究整个教师队伍。这样才能涌现出浩浩荡荡的好教师队伍。
王荣华：您的解读深刻指出，教育家精神是“教师群像的精神呈现”。对于广大一线教师而言，这种精神并非遥不可及。我知道您是在讲台上成长起来的教育家，70余年从未离开过讲台，您的实践本身就是教育家精神最生动的注脚。那么，您能否谈一谈教育工作者要如何学习教育家精神，以此来引领自己的专业成长和人格发展？
于漪：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教育家精神非常具有中国特色，体现了中国几千年师道文化源泉里的根和魂，同时又有时代特征，反映时代精神。我觉得这样一个阐释，其实就是给我们教师树立了精神世界的标杆。教师如何塑造自己的精神世界，理想的标杆就在这里。与此同时，它有许多具体的实践要求，告诉你要达到每个目标必须有一些根本的遵循，比如教师 要有勤学笃行、求是创新的躬耕态度。每一条都有根本遵循，实际上这是通向理想境界的路径。将理论与实践结合，教育家精神实现了立体多维的有机统一。
教育家精神十分明确地界定了我们新时代人民教师的崇高使命。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指路的明灯，高屋建瓴、意义非凡。教育工作者要学习教育家精神，重要的是八个字：学习领悟，努力践行。
学习领悟不应仅仅停留在字面上，要深刻理解字面背后的丰富内涵和精神实质。领悟要用心、用情，用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用我们革命的红色历史和现在的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这样，就会觉得教育家精神的每句话都是那么丰富灿烂，那么意味无穷，一辈子都学习不完。
努力践行必须知行合一，做行动的巨人。理想信念如同明灯，不仅照亮我们的灵魂，更赋予生命以力量和激情。然而，理想的实现需要我们脚踏实地，而非空想。教育家精神的六个方面为我们指明了方向，并告诉我们如何以实际行动践行教育理念。它是理论的指导，也是实践的灯塔。我们要热情拥抱教育家精神的每一个方面，用行动证明我们的信念，用实践体现我们的精神。
王荣华：当前，构建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是人文社科领域的重要使命。我长期在社科院和教育界工作，时常感到在经济学、法学、社会学、政治学乃至教育学领域的主流话语中，西方的概念和提法比较多，很少有核心概念是中国的。而您的教育教学思想的鲜明特点就是扎根中国大地，并在实践中形成于漪教育教学思想，体现中国基础教育风格气派，实属罕见。基于您的实践与思考，您认为我们要如何打破当前教育学领域西方话语的藩篱，真正构建起中国教育的话语权和叙事体系？
于漪：当今时代办教育，必须放在国际大背景中思考，必须有开放的心态。欧美等西方国家有些教育思想确实比较先进，有些做法与经验也值得学习、借鉴。教育本身就有很强的包容性，它承认不同教育之间需要相互了解、相互借鉴，看到人家好的就学。因此，中外教育进行比较，介绍与引进先进的教育理念与做法是必要的、无可非议的。但是，打开视野，学别人之长，不是照抄照搬，不是移植、贩卖。任何教育理论的形成总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特定的历史文化土壤，特定的地域特点，特定的社会需求、环境条件，其中有普适性价值，但由于地域特色十分鲜明，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
教育面向世界，以国外为借鉴本没有错，问题在于不能鄙薄自己的教育，历史的、现代的、当代的，都批判、否定、消解、解构。教育不能光点洋烛，我们有独特的历史、独特的文化、独特的国情，中国教育必须有中国人自己的灯火，走中国人自己的路。就专业而言，也不是只能任人说短长。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育人理念、课程改革、队伍建设、制度创新等随着时代的要求均有突破性发展，其中不乏具有中国教育特色、中国教育个性的符合学生成长规律的理性思考与实践经验，闪亮之处不少。这些饱含着中国精神的教育财富，是当代中国教育人群策群力奉献智慧的结晶，完全可以挺直腰杆充满自信地与国外平等交流。近年来，8000所英国小学在数学课堂采用“中国模式”就是明证。学习外国，必须坚持中国立场，摆脱矮子心态，改变永远甘当学徒的身份。唯其如此，方能自主选择，趋利避弊，真正以他山之石攻我教育之玉。
从国情来看，我国基础教育面广量大，学生人数以亿计算，数量之多在世界上首屈一指。为了研究中国基础教育教师的历史、现状、素质、能力，探寻教师从成长成熟走向优秀卓越的规律，我在1986年发起并创建上海市教师学研究会，在教育实践与理性思考两方面做准备。
上海市教师学研究会基于当年要在学理上探索基础教育教师成长规律的初心，深感改革开放以来教师队伍建设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一线教师又有优质发展的期盼，于是编撰《基础教育教师学》，论述当代基础教育教师的理想追求、使命意识、必备素质、关键能力、未来憧憬，以引发思考并坚定信心，激发为党育人、为国育才的不懈动力。
基础教育教师学生长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的土地上，没有套用教育学术研究中种种现成的理论框架——形式上的套用必然会脱离实际，无益于解决问题。西方研究教师个体及群体的权威性著作比较少见，由于地域、历史、现状、社会、家庭、职业追求、职业评价等种种差异，在学理阐释、学术研究上，无直接模板可搬用，只能独立思考，探索向前。当然，对于国外好的理念、做法，也要认真借鉴，拿来为我所用。
王荣华：人才的关键是教育，而教育的主导在于教师。面对新时代的挑战，您觉得现在的教师在思想方法和专业发展上应做哪些关键性的提升，才能更好地肩负起为党育人、为国育才的时代重任？
于漪：我一直认为教师须学一点哲学，面对教育工作的艰巨、复杂及难以洞悉的变数，碰到矛盾、问题，不作辩证、唯物、历史的思考，就会迷雾一团，茫然无所措，甚至方向不辨，是非曲直不分。中国基础教育的教师须学一点中国哲学，懂得自己从何处来、根在哪里、魂在何处，以及思想文化的源头是哪些。就教师而言，不是专门研究哲学，而是学一点哲学，提升这方面的素养与修养，写好教书育人的大文章。
现在的教师缺失一些理论学习。我非常得益于理论的学习。年轻的时候，我认认真真学《实践论》《矛盾论》《共产党宣言》，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个对我认识世界、认识工作、自我修为，不断地改进、改造、超越是有好处的。它们就是精神武器、精神原子弹。对所有的事情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寻找规律，才能够取得成果。这一点是我们教师缺失的。
还有就是专业学识很重要。要把学科教好，当然要有知识的底子。有多少知识不决定成功与否，但是决定工作的层次。工作的层次跟知识的积淀的程度是密切相关的。学识、见解怎么来？知识丰盈才会有独到见解，因为要左右回顾、上下贯通，否则的话，怎么会有独到的见解呢！没有丰富的知识，根本不可能有深刻见解。
另外，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现在这样一个时代，对于人工智能要用其利、避其弊。我们要认识它、使用它，而不是被它奴役。它是用来增添人的智慧的工具，而不是人为它所用。当然，不管现代技术如何发达，我们都要守住教育主体， 彰 显 以 人 为 本，防 止 被“物”（机 器）、“技”（智能技术）掌控。若人机、人技的主客位置颠倒，导致使用者的认知思维能力钝化，教育教学中核心素养的培养将无从谈起。
